采访、撰稿|刘琼芝、冯改青、陶勇楷
张海鸥:中山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宋代文学学会理事、中国韵文学会副秘书长、广州市语言文学学会副会长等职务。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唐宋方向。
因老家在河北古燕国一带,又因名字与鸟儿相关,爱好云天、崇尚自由,遂自号“燕云子”,书房为“水云轩”。出版《唐诗宋词导读》、《北宋诗学》、《水云轩集》等著作十余种,发表论文百余篇。
当得知此次的受访对象是中山大学中文系张海鸥教授时,所有采访记者内心都涌起一股狂喜。在超星学术视频网上,张老师的《旧体诗词创作》授课视频备受好评,他不仅讲解创作理论,还把自己的原创作品和大家一起分享交流,语言非常幽默、风趣。这次有机会和张老师做一次近距离的访谈交流,非常难得。
当我们按照约定的时间10点半到达张老师办公室时,老师指导的两位博士生正准备和他拍照留念。我们充当起小摄影师的角色,帮师生留下永恒且珍贵的一瞬。学生给老师送了纯洁的康乃馨、艳红的玫瑰和火热的向日葵,老师捧着花儿,笑得很温暖。
这里既是老师的个人书房,也是学生的学习场所。靠墙的一面放置了一个几乎占了一整面墙的大书橱,里面的书摆得整整齐齐,就像一个个娃娃乖乖地坐着,等候读者的青睐;连书橱外层与天花板的缝儿里也塞满了书,但是摆放得有条不紊,厚实而不拥挤,让人感到一种生命的丰盈和充实。
在这个小小的办公室里,留下了师生交流学习的美好回忆。张老师1977年读的大学,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我们的访谈就是从老师的求学读书经历聊起的。
求学之乐:“我恨不得把古文都背下来”
张海鸥老师1977 年12月参加高考,1978年春天入学。在高考前他已经担任了6年的中小学老师。“17岁高中毕业开始当小学老师,半年以后当中学老师,又过了一年之后当高中老师,一年后又在一个国办中学当校长,那时他才21岁。“学校还挺了不起的,有复旦大学物理系的毕业生,清华大学数学系的毕业生,除了一帮知识青年,还有我们县最权威的语文教师等老右派,真是人才济济。30多个老师,都在我这个小毛孩儿的领导下”,张老师笑着说,“但是我待老师们还是比较好的,即使我做错了事儿他们也能原谅,都是出于好心吧。总之我这一辈子不喜欢使坏,喜欢成人之美,不喜欢坏人之事。”
张老师读大学之前就很喜欢古代文学。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报纸上经常登载一些批林批孔的文章,他却对引用的孔子原文“特感兴趣”,到处搜集资料;上中学教师培训班时他也拼命读书,“那时候我就恨不得把那些古文都背下来”;上大学的时候虽然没有人指导,但他对古代文学的热爱不曾消退,能将名篇佳句倒背如流。
求学中断了10年后,作为首批重返校园的1977级学生,将积蓄多年的求知渴求化为狂热的行动。回忆起当初的求学生活,他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满足感:“《离骚》我们都能背,一个宿舍7个人,有4个人能把《离骚》从头到尾背下来,另外那3个人也差不多背下来。背《岳阳楼记》的时候,我们说顺着背没意思,就从最后一句开始,按照说好的顺序轮流背,到谁那儿卡住,提醒一下,都能倒背的。”毕业三十年聚会那天,没有经过温习,大家还差不多能把《滕王阁序》都背出来。
我们感觉像是在听一个古老的神话。老师看着我们惊奇的表情笑着说道:“那时候我们读书可比你们用功多了,没有娱乐活动,就是读书,从早到晚地读。1977级读书的人在中国就是一个奇迹,10年不许读书把读书人的欲望给憋得积累起来了,好不容易有机会读书了,大家就特别用功,老师们到现在还把我们1977级当作神话。”
从老师怀念的语气和微笑的表情中,我们仿佛看到宿舍齐背书的场景。那老师为什么会这么痴迷于古代诗词的研究呢?
“除了小时候受到的影响,我自己确实也挺喜欢的。”从喜欢读书到教书,从本科到硕士再到博士,那么多年,张老师对古代文学从一而终。“在古代文学里,用力比较多,在唐宋文学里,用力又比较多。”至于为什么这么热爱,老师的原因只有一个“喜欢”——“当我发现了它的魅力就会越来越喜欢,跟打篮球一样,到现在我还喜欢打篮球,我已经把它当作一种生活乐趣和生命内涵了。这个时候我就会从内行人的角度去体会,比如唐宋文学,当我深入了解的时候,就成了一种深度的喜欢,而不是肤浅的喜欢了。”
也是因为真正的热爱,张老师才能在唐宋诗词研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虽然错过了10年的时光,但是凭着对诗词浓厚的热爱和对学问殿堂的向往,他体会到了读书研究的快乐,品尝到生命与文化融合的喜悦。
【张海鸥老师 供图|中国诗词网】
教研之乐:“生命中竟有这么美好的东西”
生命碰上了诗词,就像鱼儿碰到了水。张老师从读书、教书、研究到创作,都与唐宋文学,尤其是唐宋诗词息息相关。“从爱好到专业,从专业到职业,这一切东西都是如此的吻合,当全部的文化内涵都融洽在自己的身上之后,我获得了特别深刻的幸福感。这是一种全方位的热爱,它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让我发觉生命中竟有这么美好的东西。”
张老师在教学和研究的过程中体味到的快乐是持久的。
“学生们喜欢听我的课我很开心,我现在还不时地给本科生开全校选修课——“唐诗宋词选读”,因为这是我的享受。有一次在大学城有300多个学生选修我的课,2个小时的课,他们鼓了6次掌,我说你们激动了就忍耐一会儿,鼓掌太多会影响我讲课的。讲完课之后久久的,我心里有一种很快乐的感觉。”
教学是快乐的,研究也是快乐的。“2004年我在《中国社会科学》发表了一篇文章,论词的叙事性。《中国社会科学》被学术制度界推崇为学术刊物中的贵族,能在上面发表文章的人不。虽然做的过程很辛苦,熬夜、没有假日,全世界都在睡眠就我们还在绞尽脑汁地写,但越是那个时候越兴奋,现在想起来这种快乐还存在。这哪是其他快乐能比的呢?写作论文已经成为我生活的方式和生命的幸福。”
谈起自己的学术经历,老师笑着说:“我写的第一篇论文是有关李清照的词,因为她的词只有六七十首,很容易读完,我甚至能把每一首都背下来。当时我把每一篇研究李清照的论文都找来看,不论是报纸上的还是期刊上的文章,全都找来读,没有一丝遗漏。去图书馆找报纸的时候,老师皱着眉头,在尘土中翻出一叠报纸,说‘这么陈旧的东西还读’”,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多少年没人读过的东西,我们1977级都翻出来读,就是那样做第一篇论文,自己选题自己写,很幼稚。所以谈到我的学术经历,就是从研究生的时候开始,以后凡是工作生活之外的就是学术,写论文。”
做研究、写论文已经成了老师的生命常态。但是这也曾经困惑了他很久:这些论文有什么用?
从17岁开始他一直担任教职工作,也曾为国家的教师待遇苦恼过,但是到40岁的时候已经是副教授,国家又允许40岁的人读博士,他就下定决心要当一辈子的老师、做一辈子学问,尔后一直坚持本心,并把教书做学问当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现在不困惑了,它不仅成了我的职业,为我的生活提供保障,还成了我的乐趣。我虽然快退休了,但是不意味着停止学术研究。它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成为我生活的方式和生活的内涵,是精神支柱,也是存在的乐趣,所以我肯定还会继续进行学术研究,我想做学问的人如果做到这一步就能把辛苦变成幸福。”
“我希望学生困惑的时间短一些,我不是一直到40岁之后才解除困惑吗?40岁之后也有困惑的,一步一步地走,境界越来越高的时候,困惑才会越来越少。现在我在写论文选题的时候还经常困惑自己、折磨自己。快乐哪能从天上掉下来呢?那都是在解除困惑的基础上赢得的,人永远要在解除困惑之后才能获得快乐。我希望学生们也能早一点找到自己的方向。”
不过和其他老师相比,或许张老师还多了一层乐趣——创作之乐。
创作之乐:“一层一层把自己和古人对接起来”
40岁以后,张老师便开始大量写作旧体诗词:“我们全中国搞古代文学的学者中能够有我这层乐趣的已经不多了。大学老师有教学和科研两方面的快乐,如果能把自己的爱好变成自己的创造,研究别人的文学作品还能自己写,就更好了。我自己努力学着写,把写得好一点的和李、杜、苏、辛一比,觉得还不错,这样又多了一层快乐,这不是普通的学者和老师能有的。”
老师乐于把自己的创作之乐和学生分享,他的《唐诗宋词经典导读》凝聚了他的教学心得:“不满意别人的教材我就自己编,这本书花了10来年,倾注了我的心血。作品主要是李杜苏辛那一代人的精选佳作,注释是历代人的注释,导读是我自己的心得,虽然唐诗宋词是共同的文化遗产,但是我经常和学生说,像我这样来解读杜甫这首诗的没有第二个。”除了给予学生独特的解读,帮助学生开拓思维之外,张老师还教学生创作诗词。在他看来,诗词、音乐、体育、艺术对天赋的要求都特别高,但是不妨学学。
诗词创作不仅给老师带来快乐,也对老师的学问研究起到莫大的帮助:“如果自己也会写,那这种很贴切、很微妙的感觉就容易体会到,它不仅是技巧,还有艺术、审美各个层面的东西,如果不会写,就‘隔’——体会不到作者进入到艺术境界的时候如何去思考这个问题、如何去表达,也就是缺少陈寅恪先生说的‘理解之同情’。”
那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如何把诗词、把传统文化传承下去呢?对此张老师的看法是“背”。
“这个时代最大的特色是自媒体,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东西发表在传播平台上,导致信息泛滥,经过人类几千年检验的经典国学要是能把它坚守住就好了。如何坚守呢?张老师的方法就是背。“大学的时候我拼命地背,背下来就成为自己的文化血液。你看我的诗词运用了很多典故,不是我刻意用典故去查书的,而是与思绪相类似的东西自己从脑子里蹦出来。你说我查查手机去,那怎么可能呢?”我们哈哈大笑。老师接着说:“现在的学生不愿意背实在太不应该,背下来一句是自己的,背下来一首是自己的。”
古典文化除了给他带来知识的熏陶,对他的生活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当我把自己的阅读和生命结合起来,又教别人,又有选择地照着来写,这么一层一层把古人和自己对接起来,古人精神中对人类有积极影响的元素就慢慢变成自己的精神元素和文化血液。孔、孟、老、庄、屈原、陶渊明这样一直下来到李、杜、苏、辛,他们的生命精神、审美精神都对我产生很大影响。比如苏轼,我本来不是一个乐观豁达的人,研究时间长了,他的乐观豁达和对事物的理解方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的性格。在理智能够控制情感的时候,我遇到困难会自然地想起苏轼是如何处理的,时间长了就变成一种内化。”
求学、教书、研究、创作,每一个环节都离不开书。老师的办公室是一个书的世界,家里还有书,那老师是如何看待读书的呢?
“书我这里有一半,隔壁房间还有,全部放在家里太拥挤了,都放在办公室也放不下。很多书没有细读——《二十五史》是工具书。《史记》10本都读过了,但有些地方也不是细读,当然那些传记写得好的就多读。我很喜欢甘阳翻译的卡希尔的《人伦》,而且经常揣摩。”张老师认为,书分为背的、浏览的和查资料用的。“书和我们这种人缘分太深,读书就是我们的生活,是生活的内涵方式和乐趣。很难想象没有书,那太无聊了、太痛苦了。读书是人类最好的爱好,能真正有读书的兴趣并且能一如既往地保持下去那就太好了。这是太宝贵的爱好,所有的爱好都比不上这个!”
在文化的水云天地间自在翱翔
采访前中山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正在大草坪上拍毕业照。记者随机抽问了几位同学对张老师的印象。一位女生说:“老师拿自己写的诗词和我们分享,给我们上课的时候幽默风趣,大家都很喜欢听。”还有一位男生对老师的评价是“性情中人”,老师虽然沉浸在学术中,但是不刻板,热爱生活、热爱生命。
整个访谈过程中,张海鸥老师频频谈到“乐趣”、“快乐”,而且脸上一直挂着和蔼、亲切的笑容,人显得非常的丰沛和厚实。他在自己的作品《水云轩诗词》上题字,赠给我们几个小记者。手里捧着这本书,翻开一看,是老师这么多年来创作的旧体和新体诗词,情真意切,语境透明。在序言部分,吴承学教授写到:“吾赏燕云子之人与诗,为其有深情与真气也”,确实如此,张老师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一只张开翅膀的海鸥,在文化的水云天地间自在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