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杰:
1947年生,祖籍浙江,1962年移居广州,就读于广州市第一中学。文化大革命后,前往增城下乡,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后,于1978年考入华南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并于1982年留校,就读在职研究生。1987年成为讲师,1992年评为副教授,2006年获得教授职称,于2007年正式退休,曾任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教研室主任兼硕士点组长。
问:可以谈一谈您从高中到大学的求学经历吗?
何:我1966年高中毕业,1968年下乡,恢复高考以后参加高考。从高中毕业到1978年,中间差不多停了12年。高中我在广州一中,当时是全省重点中学,相比华附、广雅等,现在一中在全市的排位后了些。我们毕业当年,升学率差不多是50%,所以在那里学习成绩中上的同学,基本就可以考上大学了。
但是1966年开始就没多少书可以看了——那时候“破四旧”(1),很多东西都破掉了。
我大概是从一个同学那里弄了一套朱熹的《四书集注》,还有以前中学时很喜欢看的张友鹤的《聊斋志异选》,看了大概七八十个故事。还有就是《红楼梦》,毛主席讲《红楼梦》还是要看,就买了一套。翻来覆去就看这些东西,要找其他东西很难。
所以也是一个误会吧,以前高中那会儿我数理化学得比较好,当时要考的话我不会选文科。不是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吗?但下乡回来后,工作也比较忙,从准备高考到参加高考,差不多就两个月。那时我什么书都没有,也没有时间复习,就这样去考了。
当时我不是太想考,因为我父亲受到文化大革命的冲击,事情还没解决,所以我觉得考了也白考。但是我一位高中同学说,读了那么多年书,去试试吧,所以就一起去考了。后来分数下来,四科大概三百五十几分吧,平均不到九十分,但是没有录取通知,我心态很平衡,早预料到这个结果,也就不当一回事。
但是那一年邓小平决定扩招,说高考被压了这么多年,应该多给年轻人一些机会,我也没去报。我们同一个单位厂子里一个比我年轻几岁的工友报了,海珠区招生办的人跟他说,“何某某怎么没有来报名?他高考是我们海珠区第二名,怎么没来报?你去叫他来报”。报了以后,就被录取了。
1977级三月份入学,可我们走读生推迟到五月份才入学,走读也有一学期,第二学期开始住校。那个时候应该说是全力以赴,因为起码压了12年的读书劲头,所以基本上早上起来读外语。那时候我都31岁了,年龄比较大。我们是大二下学期开始上的古代文学,那时候学《长恨歌》《琵琶行》,要你背的作品你就得全部背。
一般早上上课,下午基本是没课的,全部时间拿来泡图书馆,晚上也是。晚上宿舍是统一熄灯,和你们现在不一样,我们那时候十点半全部关灯,然后有点蜡烛的、开手电筒的,全都躲在蚊帐里自己看。就这么四年,基本上古代文学的老师讲到哪,我们就把那个作家的全集借回来自己看,比如陶渊明、李白、杜甫等,有些还超计划完成。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对古汉语和古代文学比较感兴趣,有时候觉得中国的古文字和文化视角、文化精神之间有很大关系。那时候有些书还借不到,还是通过我的一个同学,他当时在社科院里边儿工作,借了一套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
当时我们几个人是轮流把它抄下来,后来到了八十年代前期出了书,我们才买了一套。那比如说“戋”字,无论是加金字旁、贝字旁、足字旁、三点水旁等,都有小的意思。
又比如“乔”字,《诗经》说,“出自幽谷,迁于乔木”,“乔”字为什么解释为高?它本身有高的意思。还有其他跟“乔”有关的字词:“大桥”的“桥”;“舌蹻然而不下”,“蹻”的意思是舌头顶起来,根本就讲不出话来了;还有“乔迁”,高迁。这样一来,后来阅读文献对于这些字词,连猜带蒙,都不用查字典了。
我们实际上是恶补,因为这些东西照理来说是20岁左右就要去记,而我们是倒过来了,等到30多岁,反正就是有这么一个机会,大家觉得要很珍惜。而且我们的老师也很好,他们也是文革的时候在专业上被压了好久,比如曹础基老师(2)、罗东升老师,他们后来都是我的指导老师。他们经常跟我们讲治学理念,不要怕下苦功夫,一定要脚踏实地,有些东西就是老师把你引进门,具体的就要靠你自己,所以我们就去扩大阅读范围和阅读面,自己提升自己。
1982年毕业之后留校。而且我们好像只有一个学期的备课时间,从一月份到暑假,我当时是教函授的,从1982年到1988年教了大概七八年。
函授的学生实际上他们有的情况跟我差不多,或者是(年龄)比我还大的,我记得我到韶关去上课时,他们班年龄最大的学生是54岁。
我(大学)毕业那年是35岁,他比我大将近20岁,他是50年代的师范生,后来1957年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大概到1979年平反政策落实,重新回到教师岗位。
看到他们学习的劲头,就是你在上面讲,他们在下面拼命记笔记,满头大汗,而且下了课以后围着你问这个问那个,而且叫你介绍几本著作,确实整个社会风气开始变,大家都很拼命(学习)。
还有老师对我们的指导,就像我当时函授有一个老师叫邓光礼(3),当时我们写的教案都要他来看,现在好像就没有这一说了,博士、博士后分配来上课,他的教案写得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不管了。过去是老教师一个个盯着你,要先听你讲课,讲完之后给你提意见——有没有知识性错误、哪里的表述不太清楚、怎么样处理更加好。
就像那时候我讲魏晋南北朝时,讲到“三曹”,曹丕、曹植两兄弟基本上是要讲到的。但实际上呢,曹操的儿子有多少个,我当时还没看《三国志》,前面的《史记》《汉书》这些是看了的,但《三国志》就给忽略了。
当时我就说曹操的儿子大概有七八个吧,下课后老师就抓住我,他说你回去看看《三国志》,看看《魏志》,曹操是二十五个儿子,你不能出这样的事情,你在上面讲对学生的影响可大了,当时我一下满头大汗。
曹老师(曹础基)他有这么一个观点:耐得住寂寞。你们不要一出来就想着怎么写文章、怎么去发表,要多看书、多积累,厚积薄发。你们现在花这些苦功夫将来会有用,所以刚开始那几年我们基本上没发什么文章,都是看书做笔记,然后跟老师交流,比后来的研究生好得多。那时候是一对一交流的,你读了之后觉得怎么样,老师当场给你指点。
当时我一毕业罗东升老师把我分到“元明清”这一段,研究的第一个作家是吴伟业(4),要去图书馆慢慢搜索。
他这个人很奇怪,是崇祯皇帝时期考上的进士,而且皇帝钦点第三名“探花”,本来考官对他的文章是很有意见的,根本是不及格的。而崇祯皇帝拍板说他文章写得好,他对崇祯皇帝是感恩戴德,但是后来崇祯皇帝上吊自杀。
这时吴伟业因父亲去世回家守丧,听到这个消息他想过要自杀,就是殉国,是他的母亲拉着他,说你死了我怎么办,他才没有死的。
你看,这样一个对明王朝忠心耿耿的人到后来清兵一下来,马上投降,而且做到清朝顺治皇帝国子监祭酒。这个职务就相当于今天北京大学校长,最高学府的领袖。
很多人对此不以为然,但当时比如钱谦益也好,龚鼎孳也好,他们都是这样,都有这样的经历。没有人写过他,就把当时可以拿到手的史料、野史拿来看,写了一篇《论吴伟业史诗的思想特征》,就发表了。
也就是说,要耐得住寂寞,不怕下苦功夫,要认真,做什么都要用功。确实那时候很有拼劲,就这样到1987年成为讲师,1992年成为副教授,也就是按部就班这样来的。
但后来到九十年代后半期,可能评审标准越来越严,要求也越来越多,要发表几篇文章,外语要过关。
可我都忘了,我觉得要我去花那个时间去学还是算了吧,所以我一直到2005年,说多少年前出生的人对外语的要求降低40分,我觉得也没差多少,所以用了大概一个寒假吧。
我大学时学的是俄语,中学也是,那时候把教材拿出来重新翻几遍,然后就去了。后来听说已经不用考外语了,但我不知道,成绩出来一看,68分,这说明以前打的底子还是有用的。当然考试你可以带字典现场查啊,连猜带蒙。那我就是2005年底拿到资格证,2006年才聘我,2007年我就退休了,到现在已经八年了。大概经历就是这样。
问:老师,那您可否谈一下您在华师的经历及与同学之间的趣事?
何:我们在2012年底的时候有一个毕业三十五周年聚会,那届有206人,是华师中文系创办以来招生最多的一届,当然和你们现在不能比。
以前一般都是100人左右,1978级有100人多一点,到1979级差不多有120人,就我们那一届两百多人。而且我们那届毕业分配的时候,广雅、执信、六中这些重点中学都是几个学校要同一个人,所以随你挑,愿意去哪就去哪。
那时候算是比较缺人的,当时跟他们学校教师资源青黄不接有关系,老教师退休,新教师又跟不上。我们这一届基础应该也比较扎实,听当时的老教师讲,我们这三届的学生应该属于比较好的。
当然,我们在读书的时候基本上没什么娱乐活动,顶多就大家集体去唱唱歌,因为当时邓小平提倡:科研人员应该有5/6的时间搞专业。
后来我们开政治学习的会议比较多,我们当中有些同学就不来参加,辅导员也没办法,就这样了。
聚会上,我们回忆过去的时候,还是觉得得感谢华师,感谢老师,感谢那几年的苦读,把基础打好以后走得也比较顺,我们的同学都还可以,做校长、教育局局长,专业也搞得相当不错。
大学留校在中文系的有13个,到后来只剩我一个,行政有两个,一个在学报,还有一个在当时的学生工作部,其他十个都出去了,到省政府等部门。
当时党政干部也缺,当时也有人劝我去,可我觉得自己性格不适合,所以还是教教书好了,一直留在这里。
他们都把我叫做“中文系的种子”,每次聚会都开玩笑说,“啊,你不能走啊”,我说,“我走不了,能去哪里?”除了学习,我们同学之间也聊彼此的经历,有些我听了之后也感觉很长见识。
比如我有一个同学,他到汕头市委工作,后来调到揭阳做开发区主任,他当时上山下乡是去海陆丰那一带,讲“八一起义兵”是被谁打败的。我也不知道,虽然看过一些革命回忆录,但也没仔细研究过。他说是被我们陆丰的民团打散,我说,这么厉害。好像当时在三河镇那边打得很厉害,把起义部队给打散了。
还有谈起文革时的一些事情,捍械和武斗的那些场面,我听了以后心里很难受。所以呢,文化大革命把中国带向困境,而改革开放后,拨乱反正,才开始走向正轨,国家才有希望,改革要和国家的形势结合在一起。
反正大学四年说也长,说短也短,很快就过,当然我们这些留在高校的还可以继续去图书馆啊,阅读一些书籍。
当然现在教育事业在进步,我退休前是古代文学教研室的主任和古代文学硕士点的组长,现在你看教研室的几排书柜,那些书都是陆续添置的,有经费就添置一些,应该说现在的学习条件比过去好很多,就是要看你自己怎么抓紧时间。
如果讲做学问呢,像曹老师和罗老师,有一点就是要花苦功夫,认真读,而且要全面,把握一个作家的话要把关于他的东西全都读了,要把这个作家摸索得像他哪一天感冒、哪一天朋友到他家喝酒你都知道,那你对这个人就有发言权了。
那确实我也是这样,我在八十年代后期的时候研究过桐城派(5),桐城派的那些作家,例如方苞、刘大櫆和姚鼐,每个人的全集我一本都不落下,读完以后感觉完全不一样。
我举个例子,好像《登泰山记》,这篇文章课本有,当时跟你们讲什么大好河山如何如何的,这个讲得没错但是不到位。因为过去我对姚鼐(6)了解不多,但后来读了他的全集,而且也搞了他的简谱,就是记录他那一年做什么,就觉得跟过去读《登泰山记》完全不是一码事。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是哪一天去登泰山的?
可能你们没注意,我过去也是,可后来读姚鼐就觉得很有意思,是“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当时我们是天干地支记年的,天干地支记日的,每一天都是天干地支,那一天我当时没有查,也不理它,从来不过问。
后来一查,十二月二十七,而且他到了登泰山那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九,再查查中国历史年表,那一年是小年,就是年三十,那这就是很奇怪的事情了。你说中国人别说是古代,就算是现代,谁年三十不回家呢?为什么他有这么大的兴趣跑去爬山呢?再想想就看出味道来了。
因为姚鼐这个人很聪明,而且从小受到很好的教育,他的伯父和刘大櫆两个人一个是他学术上的导师,一个人是他文章上的导师,三十多岁考到进士,那这已经是很厉害的。
你想想那时候大概是三年考一次,而且每次考全国也就两三百个名额,乾隆时代我们中国有三亿人口,你算算百分之多少,他就考上了,而且还很年轻。那他的机遇在哪呢?他当时考上的是三甲进士,还不是一甲,不是二甲,一甲就是毫无疑问进翰林院的,二甲就还要小考,成绩高的也可以进翰林院,三甲是连资格都没有的。
但他居然可以留在北京做刑部郎中,所以他叫“姚郎中”嘛。后来在乾隆年间开了四库全书馆,负责整理全国的古典文献,当时的总纂官是纪昀,也就是纪晓岚,他提出两点要求。
其中一点是进四库全书馆的必须是翰林院的官员,但后来还差一些名额,那就在学问好的人里面选,选了八个人。“进士”是门槛,姚鼐就是八个之一,也就是说他当时还不到四十岁,学问就可以得到普罗大众和社会的认可。
进去以后就觉得日子不好过,因为姚鼐是跟着方苞,方苞信奉的是宋明理学,但纪昀相信的是汉学、考据学,所以两个人经常有矛盾。
那时每一本书要写一个提要,关于这本书的写作背景、在学术史上的地位,这种东西整理出来很有用,你们以后如果要搞古典文学就一定要经过这一步。他写上去就总是给纪昀改得面目全非,很生气啊,不知道怎么搞的,而且这个火气是越积越大,一直到他爬泰山那一年,乾隆三十九年,已经到了不可压抑的地步了。
当时还有一个大学士姓梁,梁国标,曾经托人给姚鼐带信,就是说你要沉住气,一般来说朝廷做一件大事之后呢,参与者可以晋级,只要忍住呆下去,最后一定可以升官。但他忍不住,然后就跑到泰山去。你明白这个背景然后再读《登泰山记》,完全不同味道。
登泰山有三条路,实际上这三条路既是登泰山路,也是他人生之路啊,他面临着选择。而且他登到泰山上,我一开始读到结尾,写在泰山顶上“冰雪无瀑水”,瀑就是“瀑布”的“瀑”,我觉得后面这三个字不是多余的吗?冰雪肯定是没有瀑水的啊,干嘛这三个字要加上去呢?桐城派从方苞开始,就是说语言要“雅洁”,就是要干净到多一字少一字都不行,那这不是矛盾的吗?而且刘大櫆教他写文章,他在《论文偶记》谈到“简为文章尽境”,这是文章的最高境界。
人家十个字表达,你用三个字可以表达,那你就比人家棒,我就觉得姚鼐是反其道而行之,但是后来再一想,不是的。你看他写太阳出来那一幕,过去总觉得写景写得很好,实际上他登泰山,从泰山回望泰安城,这是登高,登泰山而小天下,胸有气度,也就是说过去的恩恩怨怨都忘却了,无所谓了,他是这样的一种心情。
再说他登泰山去看那些石碑,从唐中宗显庆年间以后一切都还在,他干嘛这么写?当然也有考据的成分在里面,他确实来过这里,人家也挑不出毛病,但仔细一想,实际上是在发历史的感叹。人就是几十年这么回事嘛,你看历史上的这些东西,过去的都慢慢被人淡忘了,我干嘛还要跟他争什么呢,这其实是对历史的一种通彻的理解。
至于他写的泰山上洁白的一片,实际上他向往着新生活,他不希望留在官场去看那些污浊肮脏的东西。这样子一下都读懂了,过去是没读懂,而且你想想姚鼐当时是44岁,他活了85岁呀,44岁才到了他的一半年岁。一般44岁当官,求思进取的心是很旺盛的,但他决然地从泰山回到北京就辞职了,而且回到江南,以后在江南讲学,后来四十年都做老师,那确实《登泰山记》是他的心路历程。
怎么讲呢?就是说你看这个东西要看得细,而且要看得全面,得先了解整个背景再去读,会有不同味道。这是老师教给我的,我自己实践运用了觉得确实很有道理。
另外还有一个就是胡适讲的一句话:“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也就是说人家没任何疑问的地方你也要提出疑问,过去我也觉得这句话不太好理解,因为我读书的时候是生活在五六十年代,中国对胡适批得很厉害,什么卖国主义者啊、文化走狗啊等等。而且有一句话,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就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句话我觉得更加不可思议了,后来再仔细想一想,就慢慢地做学问,有些东西好像就是常识类的东西,却含着非常识性的理解。我举两个例子,都是古典文学的,因为我搞这方面的研究。
一个是辛弃疾,我们过去一直在讲他出生在遗民世家,有很强的抗金意识,跑到南宋,南宋又压制他,所以他很气愤,立志要北伐啊什么的,但这好像只是他的一个故事。为什么呢?因为后来他在江西铅山这个地方有别业,有一大片别墅,你看词就可以知道了,经常请人到他那里去。你想象一下他一个北方人在南方毫无根基的,怎么能够这样?而且他很早就被解职了。他下来以后做的大概也就中级的武官,也就大概省一级的,还没到全国级别的,要捞钱的机会也不是很多,怎么一下子就拿了这么一大片产业,而且经常呼朋唤友。
读的时候有点疑惑,但还没有想到什么,后来在《全宋文》上读到一篇弹劾辛弃疾的杂字,当时辛弃疾回到南宋以后曾经被派去围剿洞庭湖杨幺的农民起义,结果呢,他是第一个带兵打进去,打进被包围的司令部。后续部队上来以后发现司令部里面很干净,什么都没有,粮食、金银、各种各样的东西全部干干净净,一无所有。后来有人写奏章给皇帝告他贪污,他自己也自辩,后来想了想,他自己也讲不清楚,实际上是他的部队处理掉这些东西,我想他后来也没有那么多钱来买产业。
所以对一个作家的评价恐怕还要多方面地去了解,你读得越多,了解越全面,否则的话就是一面之词。这是一个例子,那第二个例子就是《聊斋》。我从初中就开始读《聊斋》,大概在六十年代初,所以手头上就有一本张友鹤的《聊斋志异选》,一直在乡下读,好多篇都背了下来。不过当时也只是一种欣赏,但后来从研究层面上讲,一些固定的想法就有点不太同意,好像我们编文学史、读文学史。
你看他们说《聊斋》就讲几个方面的内容,比如爱情故事写得很美好,但是蒲松龄对女性又有歧视的成分。
过去我觉得这样解释挺好的,就是好的也说,坏的也说啊,但是把《聊斋》的491个故事从头到尾翻一遍。我起码读了十几遍吧,读来读去就觉得光是从性别这个角度切进去读《聊斋》的话,就会发现这部小说有一个很突出的现象,就是“阴盛阳衰”,这男的都是不行的,女的很厉害,不管是做工的也好,做生意的也好,打仗的也好,都是女的比较厉害,我就想这到底是什么问题呢?我就带着这个问题去研究,经过大概四年,研究完之后写了一篇《<聊斋志异>情爱故事与女权意识》,好像人家没有这样讲过,投稿在《文学评论》发表的。
我觉得,从蒲松龄的深层意识中,他的内在心理,他对女性是相当尊重的,并不存在歧视、玩弄的心态,但他有些看起来好像很轻浮的东西。这你要从当时具体的社会背景看,那时男性对女性的轻薄之态是一种常态,作为文人的角度,不能不这样,否则就会变成《儒林外史》里面毫无生活情趣的马二先生了。
所以我觉得你在别人好像有了定论而且很多人众口一词的情况下,你根据自己发现的一些东西去研究,慢慢地找一些线索,把它梳理、做笔记。我们那时已经有电脑了,所以做笔记比较方便,还有罗列出来进行对比,这样应该就比你去读人家人云亦云的东西有点深度吧。大概就是这些。
问:老师,刚刚您提到1968年下乡,是去哪里呢?
何:增城。现在已经并进广州了,好像成了一个区,和从化、花都一样。
问:老师,去到那里之后,当时的具体情况是怎么样的呢?
何:那里是传统的农产区,就是种水稻的,经济作物不多,而且当时强调集体经济,强调“以粮为纲”,做其他副业是不允许的,家里边养鸡是有限制的,养多的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我们在那里呆了七年,应该说挺受锻炼的。我是11月的时候下去,刚好要去割稻子。因为他们也有我们的档案,当时大队书记跟我说去小学做民办教师,但我觉得是下来锻炼的,所以没去,我说还要学习做农活。
所以到后来1973年,他又再来找我的时候才去的,教了两年多的小学和初中,当时有些“戴帽子的初中班”是去公社上课的,在那里除了外语,我是学的俄语,英语不懂,音乐不行,其他的什么科目都教。在生产队呆了五年,从播种到犁田、扒田、插秧、中耕、收割,全部学会了。
问:最后返程,有些人会不会留在那里呢?
何:不是想留就能留的。因为政策规定没有和当地人结婚的是不能留的,概率差不多也就5%,我们大队没有,但是隔壁有些大队有,结婚之后就在当地落地生根了。有些人毕竟是有文化的,而且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有些人后来到县里做干部,也被提拔上去了。
问:老师,在增城下乡除了种田,有没有其他的活动?
何:没有,最多晚上看书的话就自己点个煤油灯,自己看,精神生活基本上没有。有时候有的同学回家一趟,我记得,他拿来俄罗斯作家柯切托夫写的《叶尔绍夫兄弟》,大家都围着排队看,因为这本书很厚,大概在一个人手里就一两天,大家拼命在睡觉的时候看,但总体来说,很少有这样的机会。
问:有没有一些政治教育活动呢?
何:肯定有,那时候有“两报一刊”,要看中央发行的报纸,生产队也会订报。那报纸基本上都是新闻消息,也没什么理论。但我们在这方面比北京的一些知青就差了一些,他们那边有很多高干啊,虽然被打倒了但还是有点关系的,所以可以看一些灰皮书,这些我们是看不到的,从来没看过。
问:之后和知青的那些同学还有联系吗?
何:刚刚也有提到,上礼拜天校庆还和那批同学聚会,离下乡也有四十多年了。1968年11月6号下去的,刚好是十月革命的前一天,记得很清楚。反而倒是大学的同学,当时四个班有两个年龄比较大的,我算是最大的,还有小的二十七八岁,大部分都已经成家有了孩子,我是高考那年孩子还没有出生,进来的时候孩子出生了。大部分情况是这样的,当时毕业分配,你必须回去,汕头来的回汕头,韶关来的回韶关,所以大学同学比较分散,在广州的还是经常聚的。
我告诉你一个数字,2005年来这里求职的博士有10个,我们只有一个名额,十个挑一个;2006年来这里求职的有16个,名额也是只有一个,16︰1;到了2007年是29︰1。我说等你到2010年毕业的时候,未必分配和就业形势会好很多,而且读书也不一定要在学校里,出去也一样。
还有两个,一个是2002年考进来的,2005年毕业,2012年,他在高校觉得没有博士学位心里不踏实,所以今年(2015年)才博士毕业,是广西师大的。另一个是2006年毕业,分到肇庆学院,他现在跟陈建森老师读博士,叫温艳。
现在不得了,太多学生了,可能连老师都认不清他们。机会实际上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就看你自己能不能抓住,就像你本科四年,要扎扎实实读四年,研究生三年也要心无旁骛,要积累和沉淀,这个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