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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明俊:饮水思源忆昔时(一)
发布者: 发布时间:2019-05-21 19:15:28 阅读:  来源:

    

人物简介:

♦ 1962年7月3日生,安徽五河人。1986年6月于安徽大学中文系、1989年6月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2003年6月于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分别获学士、硕士、博士学位, 2002年7月破格晋升教授。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博士后合作导师、中国古典文献学硕士点学科带头人、中国散文研究中心副主任。 

♦ 主要从事古代散文、古代词学和学术史研究,著有《古代散文史论》《古代文体学思辨录》《宋代文学四大家研究》《唐宋词史论》《词学思辨录》《陆游研究》等。在《文学遗产》《北京大学学报》《中语中文学》(韩国)、《中国散文研究集刊》(韩国)、《宋代文学研究丛刊》(台湾)、《文学论衡》(香港)等刊物发表论文100余篇。 

♦ 兼任中国欧阳修研究会会长、中国陆游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古代散文学会常务理事、中国词学研究会常务理事、《斯文》副主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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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明俊教授照片



\ 一 \  饮水思源忆昔时



Q:欧老师好!您是古代文学研究名家,请问您是如何爱上古代文学的? 


A:谢谢!我小时候即与古代文学“结缘”。记得舅舅每次来我家,进门后第一句话就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经常整段地背诵《论语》和苏轼的《前赤壁赋》,在我心底播下了热爱古代文学的种子,尽管当时我还似懂非懂。整篇繁体字的《前赤壁赋》是初中时去电影院的路上背诵的,个别繁体字还不认识。初中时,我常常在晚上抱着收音机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阅读与欣赏》节目,听瞿弦和等名家深情朗诵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等,爱上了唐宋词,那种陶醉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初中时整夜整本抄写胡云翼选注的《唐宋词一百首》的情形,那是刚刚结束文化饥渴时期,对读书的渴求呀!  


家乡淮河对岸的浮山,又叫浮山堰,是我小时候的乐土。山上有个仙人洞,苏轼当年游浮山,写下《浮山洞》:“人言洞府是鳌宫,升降随波与海通。共坐船中那得见,乾坤浮水水浮空。”宋代,浮山顶建有纪念苏轼的浮空亭,就是取其诗句“乾坤浮水水浮空”命名的。秦观一次凭吊浮山堰遗址,感慨兴亡,创作了《浮山堰赋》。当时听老人讲述这些诗文,意思不完全浮山堰赋理解,但牢牢记住了苏轼、秦观的名字。家乡与凤阳只隔一条淮河,小时候听了许多朱元璋的传说故事,我开始对历史产生兴趣。淮河对岸的凤阳临淮关,是千年古镇。那里世代相传庄子的故事,有梦蝶坊,是庄子梦中变蝴蝶的地方;还有钓台,又称庄惠钓鱼台,“濠梁观鱼”故事就发生在那里,后人在此傍水建造观鱼台以纪念。还有惠子窑,传说那是当年庄子、惠子寓居之处,也是庄子死后的葬身之所。苏轼当年经过临淮关,作《观鱼台》:“欲将同异较锱铢,肝胆犹能楚越如。若信万殊归一理,子今知我我知鱼。”还有《逍遥台》:“常怪刘伶死便埋,岂伊忘死未忘骸。乌鸢夺得与蝼蚁,谁信先生无此怀。”我对庄子和苏轼有特别的感情,将他们奉为精神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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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濠梁观鱼图》


我幼时就对苏轼有深刻印象,读研究生时,迷上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林语堂笔下的苏东坡是“林语堂化”的苏东坡,现在我的思想观念、生活情调都有苏轼的影子。日本学者佐藤佐太郎说:“我愈读愈觉苏东坡魅力无穷,我已成为东坡之俘虏,苏东坡乃吾人生之师。”我也如佐藤氏景仰苏轼,奉为人生导师,从骨子里面喜爱其人其文,命斋名曰“景苏斋”,还自治一枚闲章“东坡是吾师”。苏词《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云:“此心安处是吾乡。”我特爱此句,自治闲章一方“此心安处是吾乡”。东坡《与范子丰八首》组诗其八云:“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我自号“风月主人”,有闲章“风月主人”。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堂叔欧远方[1]是我小时候的偶像,我心目中,他可是个大人物,光是头衔我都数不过来。他原名欧元方(“元”字是辈分),1938年参加抗日战争,任《拂晓报》社长。建国后,先后任《安徽日报》总编辑、中共安徽省委副秘书长兼宣传部部长、中国科技大学党委书记、安徽省社科院院长兼党委书记、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联合会主席等。他创办的《学术界》是学术界有名的刊物。他是我们欧家的骄傲,长辈们都以他为榜样教育子弟,勤奋读书,希望将来有出息。  


Q:能谈谈您读本科和研究生时的情况吗?您主要受老师们哪些方面的影响?


A:我研究古代文学,主要与上大学(本科)和读研究生时老师们的教诲和熏陶有关。我是上世纪80年代读的大学和研究生,有幸赶上读书的最好时光[2]。1982年9月,我考上了安徽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特别喜欢唐宋诗词,还记得读到缪钺《诗词散论》时,佩服得五体投地拍案叫绝的兴奋。李汉秋、朱一清、向光灿三位老师都是北京大学中文系55级的,李汉秋老师的《元明清文学》、朱一清老师的《文史工具书及其使用法》、向光灿老师的《美学》,都是同学们的最爱。课上课下,三位老师还常要求我们多读他们老师游国恩、浦江清、林庚、吴组缃、王力、高名凯、朱德熙、吴小如等先生的著作,还要求我们多看他们老同学如谭家健、王水照、费振刚、张少康、陈铁民、孙绍振等先生的著作。后来,我走进宋代文学及古代散文史研究领域,得到谭先生、王先生的关爱提携,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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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词散论》缪钺著


老师们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把我引入神圣的学术殿堂。外国文学朱陈老师,是朱光潜先生长子,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徐文玉、潘孝琪、杨昕葆三位老师都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精于理论思辨,教给我们许多新思想。袁晖老师是修辞学名家,吕美生老师是古代文论研究名家。徐定祥老师以女性特有的灵性和敏锐的艺术感悟力讲解唐宋诗词,令我陶醉,她还专门辅导我考研究生。我选修了白兆麟老师的《训诂学》、王健庵老师的《音韵学》、管锡华老师的《校勘学》,得到系统严格的学术训练,我深刻意识到学术研究的“童子功”的重要性。贾文昭、朱一清、孙以昭、程自信、周中明、臧维熙、朱世英、方遒、刘国华等先生,都是古代散文史研究名家,我有幸接受教诲,终身受益。  


姜海峰老师是夏承焘先生的研究生毕业,师从夏老研究词学。姜老师主要研究南唐二主词和姜夔词,虽然没有给我们开课,但我喜欢唐宋词,常常登门请教。他家的词学藏书非常丰富,我甚是羡慕,也开始喜欢南唐二主词和姜夔词。1984年,中国韵文学会成立大会召开时,夏承焘先生当选为中国韵文学会名誉会长,姜老师很兴奋,他与我谈起,我也跟着兴奋,因夏老是老师的老师,也就是我的太老师。  


程自信老师是朱东润先生的研究生。1986年6月,我本科毕业,毕业论文写的是《宋词雅化规范化之再评价》,得到程自信老师的鼓励,后来修正完善,题目改为《宋词雅化规范化之宏观透视》,发表于《绍兴文理学院学报》1993年第1期,人大复印报刊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1993年第12期全文转载,这是我研究唐宋词的正式开始。程老师一直鼓励我,扶持我成长。惠淇源老师研究宋词,他辅导我学年论文《论小山词的言情艺术》,对我关怀备至,我还记得在他家帮助抄写《婉约词》部分书稿,学到不少知识,我了解到苏轼、辛弃疾词数量最多的是婉约风格。孙以昭老师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是周予同先生的得意弟子,我后来研究“新子学”,就是受孙老师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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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兴荣词学论稿》(上)马兴荣著


1986年9月,我顺利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师从马兴荣先生研究词学。马先生挚爱词学,与施蛰存先生主编《词学》集刊。先生治词学,非常重视学科意识、全局意识和历史观点,要求我们微观入手,宏观把握。先生特别爱苏轼,有多篇研究苏轼的论文,我也跟着爱苏轼。先生和善温情,有佛一样的慈悲情怀,宽容大度,与人为善,成人之美,“到处逢人说项斯”。先生正气堂堂的人格精神一直感染着我。钱钟书先生有言:“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先生告诉我,治学要耐得住寂寞。我听进去了,也努力做了,但至今修炼尚欠火候,还要继续努力。  


刘文典先生是导师马先生的恩师,我的太老师。1928年,安徽大学创办时,刘先生是首任校长。刘先生很有名士风度,曾当面顶撞蒋介石,骂蒋介石是“军阀”。今天安徽大学新校区图书馆“文典阁”就是以刘文典先生名字命名的。刘先生是蜚声于民国学术界的国学大师,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是清华大学中文系的名教授,代表作有《淮南鸿烈集解》(胡适作序),《庄子补正》(陈寅恪作序),都是学术经典。刘先生的言行事迹,我在安徽大学时知道的并不多,许多是读研究生时从马先生那儿听来的,那时知道刘文典的人很少,从那时起,我一直关注和思考学者的命运和自我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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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子补正》刘文典著 & 先生肖像画 

陈寅恪先生作序曰:“先生之作可谓天下之至慎矣。”


施蛰存先生非常看重词学,一直到生命最后时刻,都不忘办好《词学》。先生颇有风神气度,早年被鲁迅骂过,晚年自嘲“十年一觉文坛梦,赢得洋场恶少名”,一直豁达乐观的心态。先生幽默智慧,锦心绣口,咳珠唾玉,听先生说话,是享受精神的饕餮大餐,同学们经常称引他的语录。进校不久,马先生要求我们选定硕士学位论文题目,我凭着自己的兴趣选了《花间词试论》。后来知道施蛰存先生编选《花间新集》,更增加了我研读花间词的兴趣。硕士学位论文答辩时,得到答辩委员会主席王水照先生的鼓励,这是我研读花间词的开始。受到施先生的影响,我也产生“花间”情结,后来还请朋友替我刻一枚“花间访客”的闲章。学位论文后来经过修改整理成系列论文并发表。万云骏先生为词曲学宗师吴梅先生弟子,与任中敏(半塘)、卢前(冀野)、唐圭璋、王起(季思)、赵万里等为师兄弟。先生是纯粹的学者,他对清真词、梦窗词的艺术分析,精到深刻,带领我们进入一种艺术境界,至今还能想起先生当时微闭双眼,用上海普通话抑扬顿挫讲解的陶醉忘我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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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间新集》施蛰存著


我还亲聆过章太炎弟子朱季海先生、姚奠中先生和近代古文大师唐文治先生弟子吴孟复先生的教诲,受到精神上的感召,最幸运的是亲睹老辈学者的风采。  


饮水思源,我是喝老师们和学界前辈的精神乳汁成长的,我常怀一颗感恩的心。惭愧的是努力不够,学术上没有做出多少成绩。


注释

[1] 欧远方(1922—2001),原名元方,字智圆,1938年参加革命,193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在淮北抗日根据地和洪泽湖地区任《团结报》、《拂晓报》社长。解放后历任《安徽日报》总编,中共安徽省委宣传部副部长、部长,省委副秘书长,省委党校副书记、副校长。  

[2] 八十年代大学生,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高考刚刚恢复,高考是中国国内高中毕业的学生、社会各种同等学历的学生考大学的一个旺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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