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您首次系统评议宋文为“一代之文学”说,观点新颖,请您简单概括一下?
欧:宋代,散文是文坛主流、核心文体,影响其他文体,是以上化下、以尊化卑。宋代以来,正统主流观念,多以宋文代表“一代之文学”。王国维、胡适以来,彻底“颠覆”传统主流“大文学”观念,“大散文”由中心文体降为边缘文体,宋文观念价值大减。这种观念是接受西方“纯文学”观念的“强势话语”所致,与宋人“自我评价”相差甚远,远离文学史“原生态”,遮蔽了文学史部分真相。现当代,宋代文学各体,散文研究最为薄弱,这与宋代散文杰出成就和“独尊”地位极不相称,也是对宋人和元、明、清各代重视宋文观念的不尊重。
\ 二 \ “桐城派”是一个学术流派
记者:您对“桐城派”界说之反思很有影响,请谈谈主要观点?
欧:“桐城派”首先是一个“学术”流派,应称作桐城学派,这是其原生态内涵。姚鼐是站在学术立场创立“桐城派”的,仅将“桐城派”理解为文学流派,是误读了姚鼐,看轻了姚鼐,也看轻了“桐城派”。“桐城派”本无所谓“派”,是姚鼐刻意拟构的,“桐城派”的历史也是层累地“追认”的历史。广义桐城派包括“桐城派”自身、“桐城派”的渊源和“后桐城派”,狭义桐城派仅特指“桐城派”自身。
界说“桐城派”,应有内在规定性,“桐城派”的内质,就是用规范、正宗的古文阐发宣扬并践行程朱理学。一般认为姚鼐是站在古文立场来阐述其理论的,这是对将其狭隘化的理解。其实,姚鼐是站在学术立场创立“桐城派”,开辟一条学术新路子,引导大家的学术方向,而不是站在文学立场,更不是站在散文立场创立流派。
从历史语境来看,“桐城派”是一个学术流派。“文章”与“学术”是种属关系,文章是种概念或下位概念,学术是属概念或上位概念,或者说,文章是子概念,学术是母概念,文章与学术不是一个层面。姚鼐本意绝不是认为文章包含义理、考证,而是学术包含义理、文章、考证。姚鼐是站在更高层面来论述三者的重要性,而不是现在我们所理解的,仅仅是为了写好古文或散文。学术处于高层,包括义理、文章、考证,而文章才近似于我们现在所说的文学,我们应站在学术的角度来认识“桐城派”。
\ 三 \ 古代散文史研究需要“去蔽”
记者:您很重视古代散文史研究中“遮蔽”现象的揭示,是吗?
欧:是的,我专门写了《古代散文史研究中的“遮蔽”问题》一文,通行观念、观点“遮蔽”了文学史上许多真相,需要“去蔽”,即要还其本来面目。古代散文史研究中的“遮蔽”现象明显,包括传统主流古文观念对非主流观念散文的遮蔽、正宗文学文体对笔记体散文的遮蔽、正宗古文对小品文的遮蔽、现代“纯文学”散文观念对传统“大文学”散文的遮蔽、单一散文观念对其他散文观念散文的遮蔽、文人之文对其他身份作者之文的遮蔽、正宗古文对骈文、时文、八股文的遮蔽、文学文体对文章文体、应用文体的遮蔽、纯文学散文对学术著作中文学散文的遮蔽、集部之文对经、史、子中文学散文的遮蔽、“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观念对散文史部分真相的遮蔽、朝代之文对两朝代之际散文的遮蔽、国人本土内所写散文对域外所写散文的遮蔽等。
如何去蔽?既要重视“文统”内散文,也要兼顾“文统”外散文;重“文”即文言,兼顾“言”即语体、白话;重论说文,兼顾抒情文;重正宗古文,兼顾笔记文、小品文。重视纯文学散文,也要重视传统主流“大文学”散文,“载道”和“应用文章”本来就是文学题中之义。元、明、清文学,散文仍是主流,仍是文学正宗,也要充分重视。重文人之文,兼顾学人之文、诗人之文、词人之文、曲家之文、书家之文、画家之文,兼顾宫廷之文、民间之文。重古文,但不应轻视骈文、时文、八股文。文体也要兼顾,重文学文体,兼顾文章文体、应用文体(或实用性文体),如尺牍、墓志铭、启等;兼顾散篇和著作;兼顾学术著作中文学散文,经、史、子中文学散文。
▲ 欧明俊老师论著《古代散文史论》
图源网络
\ 四 \ 学术视野中的古代文章学
记者:我拜读了您的《学术视野中的古代文章学》一文,写得十分大气!
欧:谬赞了,实在不敢当。通行的古代文章学,就是接受现代西方“纯文学”观念的古代散文理论研究,局限于文学体系中,就文章论文章,或将文章学理解为写作学、辞章学、修辞学、技法学。古代文章学有其独特的内在规定性,绝不是现代西方“文学”概念所能范围的。古代主流观念,文章学基本上是附属性的,而独立性只是相对的,我特别强调在学术大视野中研究古代文章学。有学者理解的古代文章学,是文章技术之学,历代“文话”大多是写作学、修辞学和技法学,这只是文章学全体中的一面或几面,文章学仅仅论技术,是远远不够的,是浅层次的。文章学更重要的是研究文章的本质精神。
论文章学,应避免就事论事,应将其置于学术大视野下来看,这样,问题的主干和枝节,才能够看得更清楚。如将文章学仅仅理解为文法学和修辞学,就把古代文章学范围缩小,将其重要性看轻了。不少“文话”和文章选本评点,只论技术层面,是“末”而非“本”,不能代表真正意义上的文章学。古代文章学具有形而上、形而下的不同层面,形而上者属于理论性质的更高层面,形而下者属于技术,古代文章学有许多内容属于形而下的技术层面。文章只是学术总体之一面,是学术的显现,能有效地将作者的思想感情表现出来。
我们应特别重视学术本位的文章学的学术价值。古人学术多比较零散,学者很少建构成完整的体系,无论文章、诗、词理论,多处于一种“潜体系”状态。因而,我们需要对古人零散的理论进行整合,从而建构起古代文章学的科学体系。文章学属于学术的一面,义理、考证、文章三分,或三者基础上加上“经济”四分,文章学属于学术的三个或四个层面中的一个层面,应以宏通的学术视野,在整个学术体系中认识文章学。
▲ 欧明俊老师在韩国参加学术会议时留影
我强调重回历史现场,重回历史语境,以古解古,在历史语境中认识和评价文章学,研究独具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原生态”的文章学。我们要充分体认中国传统文章学的整体性特质,对古人的整体学术观念有起码的尊重,反思近百年来完全采用西方学科分类带来的学术分裂之弊,切忌完全以现代西方文学观念、散文观念硬套和肢解古代文章和文章学,不应只论所谓“纯文学”散文,更不应只论技法,应以宏阔的学术视野研究古代文章学。
古代文章学,首先是古人观念的文章学,不只是今人观念先行的文章学。应将历史语境与当下语境结合起来评价古代文章学,既尊重古人,尊重传统,又注重时代,注重创新。传统主流学术观念,文章学依附于经学、史学,基本上不具备独立性。古代文章学被今人层层解读,甚至层层误读,离历史本真状态越来越远。我们应将文章学还原于“历史语境”中,置于传统学术的总体系中进行考量,正如中医看眼疾,必定从整体来寻求病因,而不是如西医眼科就眼睛看眼睛,这是中国文化伟大的地方,应努力回复文章学的“原生态”,而不是观念先行地孤立看待。
现代通行的文章学观念,是文学体系下的文章学,是抒情、艺术、审美本位的文章学,但绝对不是唯一正确的文章学观念,局限性十分明显,确有深刻反思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