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忠
1988年1月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现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中文系主任,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主要从事古代诗文研究。担任中国古代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韩愈研究会理事、中国辞赋研究会理事、中国《史记》研究会理事、中国欧阳修研究中心常务理事等职务。出版个人专著《散文概说》《庄子创作论》《先唐文化与散文风格的嬗变》《唐宋散文创作风貌与批评》等,公开发表庄子研究、汉赋研究、两汉诗歌研究、中古诗人群体研究、古代文化与散文风格研究等系列论文百余篇,曾多次获省社科优秀成果奖,其中获一等奖两次。
一、求学授业,追思追远
记者: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您能否谈谈您大学求学期间老师对您的指导和影响呢?
阮忠老师(下文简称为阮):我大学毕业于武汉师范学院咸宁分院。进校读书之前,我经历过两年文化革命、两年上山下乡的农村生活和将近八年的工厂岁月。在1977年的高考考生中,虽然不算年龄大的学生,但25岁实在不小了,完全不能和现在25岁毕业的硕士相提并论。那时,由于知识基础差、底子薄、年龄大,读书比较用功。
当时我偏爱古代文学,接触较多的是业师[1]曹善春先生。曹先生是湖北汉阳人,身体不太好,脊椎过早弯曲,每天得穿一付钢架背心,因为靠这钢架背心的支撑身子才能够挺得直一点。但他总是满脸微笑,说话、走路都慢条斯理,在学生眼里既有夫子相也有夫子味。曹老师讲授先秦至魏晋南北朝文学,上课时,无论讲诗还是讲文,自己总是享受其中,讲得津津有味,课堂气氛也很温馨活跃,大家的情绪随着他抑扬顿挫的汉阳腔起伏,听后总觉得意犹未尽。
一次课后,我送他回家,那时他还住离教学楼不远的一间单身宿舍里。在路上,他对我说:“要给学生一碗水,老师得有一桶水。”这话我听过多次,但第一次是曹善春老师对我说的。他也这样要求着自己,他的备课本和教材总是用钢笔写得密密麻麻的,字体不娟秀也不粗放。后来,我在蒲圻二中[2]实习,曹善春先生是我的实习指导老师。那时我言辞甚短,他总是鼓励我大胆些,说老师站在讲台上应该是“目空一切”,并让我上实习生的汇报课。记得那次汇报课是给高二学生讲授鲁迅先生的《记念刘和珍君》,两课时,带班的是蒲圻二中的魏刚老师。两位老师不约而同地主张讲授要“熟练”,那么,熟练到什么程度呢?老师先说不能带备课本,后来又说,不能带教材。我问带几张卡片可以吗?不料连张卡片也不能带。汇报课上得很成功,曹善春老师也很高兴,对人说:“这学生是教书的料。”
我毕业后留校,跟着他讲授先秦两汉文学,再后来,我去了华中师范大学读书并留校任教。我最后一次见到曹善春老师是2003年夏天。当时曹老师躺在鄂南一所医院的病床上,因患了绝症而瘦骨嶙峋的身子蜷缩着,他却能若无其事地谈着往昔和生命的最后岁月,平和安详。我注意到他的病床头放着腐乳和酱菜,吃惊地问他怎会这样艰苦。他笑了,说口里无味,含一点(腐乳和酱菜)有味。这既令我内心无比酸楚,又在无形中给了我深刻的感动。他是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却能坦然地面对死亡,它给人生活的警醒,让人心态宁静、步履坚实,努力做一点心有所想而力所能及的事情。至今回忆这段往事,对曹老师仍有深深的怀念。
(摄于北京金台园)
记者:学生们对您的教学评价很高,认为您宽厚儒雅,谆谆善诱。您在与学生相处的过程中,是否有一两件印象深刻的事情呢?
阮:说来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事,当时我给华中师大中文系基地班的学生上古代文学课。第三周课后,有位男同学给我递了一张纸条,说想跟我谈谈。
那个周末,我俩在桂子山[3]三号教学楼前的花园谈话。这位同学向我哭诉他一年多来的经历。原来他的高考志向是北京大学,不意因一分之差与北大失之交臂,来到华中师大。于是,他有点自暴自弃,一年来抽烟喝酒,无心向学。他倾心哭诉,我劝慰之后,用严厉的口吻说:“你小子记得我的话,北大的门敞开着,有本事你再考进北大;没本事,你老老实实学习。如果不是省里的高分保护政策,你连华中师大都进不了。”这位同学从此牢记了我的话,改变自己,用心读书。
大四上学期,他给我电话,说想谈谈。那是一个桂子飘香的秋晚,在学校图书馆前的花坛旁,他告诉我,学校保研,他榜上有名。我祝贺他的同时也感觉到他的迟疑。聊了一阵之后,我问道:“是不是仍然有北大情结?”
他说:“是。”
我又问:“你知不知道考不上北大,是不能再回来接受保送的?”
他说:“知道。”
于是我说:“男人总是要冒险的,你放弃保送吧。”
最后这位同学放弃了华中师大的保研,报考了北京大学的硕士。硕士考试结束后,同学们纷纷找工作,广东南海中学请他去(工作),月薪甚为可观。这位同学来征询我的意见,我说:“这个地方不适合你,你放弃吧。”他采纳我的意见,放弃去南海的工作。随后有了考研结果的消息,他以优异的成绩成为北京大学中文系的硕士,几年后再次考入北大攻读博士学位,现今在南方主持一个单位的工作。
与这位学生的交往,是我教学生涯中记忆最深刻的事。
二、南下治学,求新求真
记者:老师,您是湖北黄陂人,也曾在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那请问老师您怎么会来到海南任教呢?
阮:我1985年9月进入华中师范大学,读完古代文学的硕士后留校任教,2002年10月离开桂子山,到海南师范学院中文系(后更名为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至2013年退休。华中师范大学是我一生工作时间最长的单位,在那里奠定了我的学术基础。
2002年5月下旬,我原来桂子山的老同事、老朋友喻大翔[4]给我电话,说他在海南师范学院筹办了“中国散文研究中心”,他自己一直在研究台港散文,又找到了另一位研究现当代散文的华师人,还缺少一位研究古代散文的人。那些年,他知道我是做古代散文研究的,因此盛情邀我到海南来看看。六月我到了海南,受到海南师院刘和忠院长和人事处马文儒处长的热情接待,也看到海南师院当时的办学条件,知道如果来到海南,会面临着一些挑战,但当时为“中国散文研究中心”吸引,加之朋友的盛情与海南的风光,于是负笈南下。
在海南的这些年,我一如既往地进行古代文学教学和研究,同时管理中文系及后来的文学院,前后长达十年。十年中,在全国学界的支持和帮助下,我率同仁将海南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科从本科发展成为博士点一级学科,给我的人生带来了莫大的欣慰和晚年的满足。人生面对挑战,往往会有新的意义,我的这段经历就是如此。
(摄于海南书香节)
记者:老师,您的《三亚赋》用隽永的笔触展示了三亚的历史与现代文明,在海南的教学研究也硕果累累,您对海南这片土地有怎样深厚的情感呢?
阮:我写作《三亚赋》完全处于一种机缘巧合。2007年春节,我在武汉华中师大的家中,接到海南师大文学院韩捷进书记的电话,说有一件紧急的任务——光明日报的“百城赋”栏目要一篇“三亚赋”。当时,光明日报海南记者站找到海南师大党委林北平书记,林北平书记把任务交给文学院。因为我研究汉赋有年,学校把这任务交给了我,要求两天完成八百字的篇幅,。这篇《三亚赋》尽管发表在光明日报,但我心知是匆忙之间的“急就章”。没想到一发不可收,后来我又陆续在光明日报发表了《海口赋》《儋州赋》《万宁赋》《东方赋》,在海南日报发表了《澄迈赋》,皆是“遵命文学”。这些赋的写作,促进我去深入了解海南。
海南的确是个奇美的地方,空气清新,景色宜人,是生活的福地。而且海南包容性强,海南本地的人对来自北方的大陆人充满热情,倾心相助,当你踏上这片土地,就会为之吸引,难怪千年前流贬到儋州的苏东坡会说“我本海南民[5]”,赞叹“兹游奇绝冠平生[6]”。虽说琼州海峡让海南成为海岛,但现代科技使任何一个身居海岛的学人都不会觉得闭塞,教学科研都可以维持常态。只要注意教学科研的全国视野或国际视野,并自觉地践行,就一样能够达到自己教学科研的目的,把在海南岛做的学问推广到岛外,从而与学界保持密切的联系。
三、学海茫茫,尽善尽美
记者:最近拜读了您《历史与人生在疏证与校注中变得厚重——陈志平、熊清元<金楼子疏证校注>评述》一文,深深体会到疏证与校注蕴含的历史厚重感和价值感。您如何看待古代文献整理在当代社会的学术价值呢?
阮:《历史与人生在疏证与校注中变得厚重》是我为陈志平[7]、熊清元[8]两位教授的著作《金楼子疏证校注》[9]写的书评,就古代文献整理来说,工作的艰难程度并不在理论研究之下。对此,我一直怀有敬畏之心,不敢轻忽。
客观地说,古代文献整理是我们当代社会学术研究的基石。当然,当代社会的学术研究领域相当宽泛,不是所有的学术研究都用得上古代文献,但在当代从事古代文学、古代文化的研究者一定得注意古代文献的整理。这一工作需要许多学人的合力才能完成,完成者要力求文献整理的尽善尽美,利用文献者要最大限度地用好古代文献的善本,从古代文献中看古今人性、文化等的共通点和变异之处,以求既取其精华,古为今用,又能够真正地认识自我。这是一句套话,也是一句实在话;这话好说,践行并不容易。
(摄于贵阳黄果树)
记者:您对唐宋大家散文作品多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和体会,能否请您分享读书阅读的个人心得和体会呢?
阮:就我个人读书经验来说,前人“专”与“通”的思想对我的影响很深,对单一的问题或文本,我会努力从“通”的角度作整体观。譬如研究某一作家的某一文本,首先考察这一文本的语言表象,其次考察这一文本与作家本人的联系,即所谓的“知人论世”,其三考察这一文本在这一作家所有文本中的相互关联。其四考察后人对这一文本的评述。通过这个过程,我尽可能避免了自己研究意见的片面性,而且能够从中得到一点自己的见解。
同时,在我读书的过程中,喜欢比较阅读、关联阅读,发现作家与作家之间,文本与文本之间的同异和联系,避免孤立地看问题,这可能跟我喜欢考察文学的演化过程有关。所以在我的研究中,比较研究、关联性研究就是常见的,《先唐文化与散文风格的嬗变》[10]就是如此。另外,深信任何人的认知都是有局限的,任何人的认知都会不断进步。
记者:您教授的课程和专题横跨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您对如今研究生在古代文学史的专题研究有什么建议吗?
阮:现在古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的专题研究,百师百法,不可一概而论。但一般来说,选点宜小、开掘宜深,若选点过大、研究过泛,很容易浅尝辄止,难以达到研究的目的。
在这个问题上,我觉得应该特别注意的是,所选的专题经过一阶段(或硕士、或博士)研究以后,还能够继续研究,具有强烈的再生发性,能够通过它不断拓宽学术视野或研究领域,使你的研究在这一基础上不断深化,研究境界相应得到升华。所选专题可能是你一生研究的中心,也可能只是阶段性的中心,但一定可以激发你就这一专题的再研究,你的研究本身具有生命力,才能引导你在学术的道路上孜孜以求,积跬步而致千里。
阮老师在访谈的一言一语中透出了对往事故人之追忆、对求学研究之追求、对人生百态之感悟。所谓“择一事,终一生”,也许,这就是古代散文对于阮忠老师的意义所在,为自己所热爱的古诗文,投注心力,享受其中的乐趣所在。愿此文能与所有前行的学子共勉!
[1]指教育过自己的老师。
[2]创建于1956年,位于京广复线和107国道中伙铺交汇处,现更名为赤壁市中伙铺镇中学。
[3]桂子山,位于华中师范大学校园内,占地两千多亩,桂子山以满山的桂花树而闻名遐迩,每年九月,桂树飘香,香飘满园。
[4]喻大翔:1953年9月生,湖北黄陂人。1979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任华中师范大学教师、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湖北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等。后调海南师院工作,曾为海南师院散文研究中心主任、学报主编。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199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笔名为荒野,著有诗集《永远的藩篱》、评论集《灵感之门》等等。
[5]出自北宋苏轼《别海南黎民表》。
[6]出自北宋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7]陈志平:1976年3月生,湖北黄冈人。现为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是六朝文学和诸子学。
[8]熊清元: 1949年11月生,湖北红安人。1977年考入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1982年毕业分配至黄冈师专(现黄冈师范学院)任教,为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学术带头人,致力于六朝文学文献学研究。
[9]《金楼子疏证校注》内容简介:《金楼子》由梁元帝萧绎所撰,他拣择古代帝王、后妃、名王藩属,抄录编写古代经史子集中这些人物的嘉言懿行或丑事劣迹,分别予以褒奖或鞭笞,以达到警世或醒世的教育励志作用,其中颇多名言警句,对为人立身处世有启迪和裨益。整理者陈志平和熊清元对本书进行仔细梳理,厘清其句段章节的出处源流,对所涉及的人物、史实、典故、职官、典章制度、地理以及神话传说等进行详实注释,并对各种版本文字进行校勘考证。
[10]阮忠老师的著作之一,老师在此书的内容简介中写道:“在庄子研究、汉赋研究之后,我对先唐散文的思考起于1999年10月在河南开封参加河南大学文学院主办的全国第二届汉代文学研讨会,说来不觉已近十年。走过这并不短的岁月,经历了许多的事,也放下了许多的事,居然放不下《先唐文化与散文风格的嬗变》的写作。其实没有特殊的原因,只是我对先唐散文的研究有年,舍不得放弃这一点生活趣味。”
访谈撰稿:柯晓敏
一校:秦若丽
二校:谭晶文
编辑:李雪珵
责编:秦若丽
指导老师:马茂军老师